高中学校小路下的发廊店老板和我是老熟人,我每次进门他都会问一句「放假啦」,我以为不过客套,但他却都记住我们过往聊过的话题。
坐在镜子面前,目光瞟向站在我身侧的老板,印象中,我总觉得他十分年轻,或许也就三十来岁?但我从未问过他岁数。只是,不问不知,一问才知他1981年——这么一算,他也有44了。时间好快,好像我上一次过来还在念高中,如今却要大学毕业了,不再是学生了……
从毕业聊到年龄,我说,年龄越大,自由就越少了,还是当学生好。老板一面给我理发,一面说什么时候都不自由,人生,到了哪个年龄就该做哪个年龄的事情,就好像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就应该结婚生子。
吃饭、打工、结婚、生子、睡觉……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老板问我。
我说,或许别人还有自己的目标?还有别的追求?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你的追求是什么?你说给我听?老板停下了手中的剪子,看着镜子里的我,但没等我回答,他接着又说「赚大钱」?「社会实践」?你老爸又不是李嘉诚,大的目标你又实现不了,不就是挣钱和打工吗?你说说,你的目标是什么?我问你,你的目标是什么?还能有什么追求?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里闪过模糊的景象,想到了自己在硇洲的时光,想起兵哥,想起在广州和 comedy 有关的一切,但我抓不住,想不到要如何开口回应他。
等你出社会就知道了。
老板慢悠悠地说,如同在叙述一件再平常、再不能理所当然,以及再不容置疑的事情。
很久以前,哥哥也喜欢这样和我说,年初二那晚,和 S 姐她们打麻将时,她们也是这样说,还有许多人,ta们一度都和我说:
等你出社会就知道了。
我不喜欢这句话,虽然当我这样表述时,似乎便天然地烙上了「幼稚」的「原罪」。即便我试图说愿意相信它,也会被认为不过是在负隅顽抗,而我仍然自相矛盾地感受到自己的天真。
现实很残酷,我只是被保护得太好。我还记得,当我问 S 姐是不是因为没找到自己的「浪漫爱情」而不愿意谈对象时,她和我说,当她还在我这个年纪时,考虑的都是如何挣钱,只有有钱人才有浪漫爱情—— S 姐的话让我语塞,虽然我想表达的「浪漫爱情」并不是文学作品中的表达,而更多指涉个人发挥主观能动性寻找和追求与自己精神共鸣的伴侣,不要将自己的幸福拱手让给社会规定的时间;当我和 S 姐说我并不后悔学社会学,以及社会学给我带来什么时,她认为哥哥过去和我说的话极端了,但她也认为所谓教育不过理想化,在校园与社会所学习的是两套运转逻辑。我同意她的观点,也预设许多人——包括她——会持有这些想法,因而我在谈及「学了什么时」总无底气,总觉得有所「亏欠」——是一种原罪吗?我不知道,不过心底许多时候也闪过「自己读了没用的书」的晦暗念头,这份念头并不是为自己而想,而是为父母想,以及为那些询问我学了什么的人而想。不是吗?社会学与人类学会告诉我们,社会会欺骗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在创造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要学会爱、照护……这些话语,许许多多的话语,似乎真在某些时刻让人感到心头温热,但又时时处于可疑的境况。
前几天去姨丈家吃饭,数年未见的潘老师也来了,作为大学英语老师的他仍然喜欢在生活中与他人讨论社会现象、理论机制,但我不再和初中那样热切地与他讨论。他好奇且积极地询问我日后做何打算,学习社会学有什么收获,ChatGPT、豆包和 DeepSeek 等 AI 如此火热,社会学以后可以发挥什么作用,我却觉得很是尴尬,只是闪烁其词,或沉默不语——我不再愿意在活生生的现实里与在社会里摸爬滚打的人谈论任何理论。我并不认为社会学本身一文不名——我仍然珍惜它带给我的期望和勇气,关于「还有更多可能」的期望,以及「还需要更多勇气」,但我在许多人面前找不到它的位置,我在粗砺的生活里,找不到表述「理想化」的勇气。
记忆回到与 S 姐交谈那一晚,她问我是否知道什么是「县城婆罗门」,说过去认为我家属于县城婆罗门,即便不是,也或多或少有些相似。我们家没有我所想的那么糟糕,那些待我们家好的人,多少不正是因为家中长辈的工作职位?我从未这样想过,或许真是被保护得太好,我对长辈的工作、收入没有概念,他们也从不与我提及。但当 S 姐「赤裸裸」地讲述了这样一件事,记忆里的部分片段竟自然地接续了起来。
如此看来,我能谈论理想与爱,也不过是一种「特权」。而这些往往需要用金钱堆叠起来的理想与爱又能对这所谓残酷黑暗的社会发生什么影响?
做工,吃饭,睡觉。老板还在说,早点结婚好,到了哪个年龄就应该做怎么样的事情。
我有些不悦——并非不悦于婚姻,可能我确实年轻,那么不成熟,那么不明世故,固执地认为「还有更多可能」,「还需要更多勇气」。我讨厌他们的话语,讨厌他们向那些尚且年轻、跳动的生命言说这样的话语。我自相矛盾,唾弃我如此理想化——没有父母年轻的拼搏,我能有为理想化愤怒的权利吗?但我也唾弃那些陈旧的声音——那些试图将所有人变得与ta们一般的声音,似乎生命都理所应当地在规定的时限变成一个模样,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话语暴力,一种建构的暴力?我还感到痛心,一种应当会被ta们嘲笑的心痛——19、20来岁,乃至27、28岁的年轻人阿,还可以勇敢吗?还可以不被磨平棱角吗?我还感到愤怒,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的人,你们也曾年轻过,也一度期待过未来,你们如何忍心用你们自己和你们眼中大多数人的人生,站在一种居高临下的位置来急不可耐地否认那些尚且天真的声音?
我的愤怒存在,是心底的火苗,摇曳着。
22岁以前,我遇到了许多人,他们天真、浪漫,或许,正因为他们,我还想有更多可能,不管我能否在当下告诉ta们,我要做什么,我的目标是什么,我的追求是什么;我还需要更多勇气,我想去爱,不管爱什么,就让情感绽放,哪怕是偶尔的矫情和无病呻吟,哪怕是因为暗恋或追求无果而悲伤——在幼稚年纪里,自认为悲痛欲绝;我还喜欢王小波说: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正是这些难以言说的人与事,我想问「等你进入社会就知道了」:
历来如此就是对的吗?历来如此就一定会发生吗?
诉说否定的勇气去哪里了?勇气……我们都还需要更多勇气。
可笑的是,我也在恐惧,我现在还在质问,带着那些被ta们认为的理想化质问沉闷的现实,神秘的现实,残酷的现实。
一年后,我还会这样想吗?两年后呢?三年后呢?十年后呢?
「我在二十九岁前从没考虑过结婚的事情,过得浑浑噩噩,没有目标。」老板笑着说,「干了十多年的发廊,中间进厂打过螺丝,现在干理发,一眼就看到了尽头。虽然一个月能挣一两万,但交完房租、房贷和车贷等,就不剩什么了。」
「自由,什么时候都没有自由。」他不解,无法理解所谓自由,所谓目标,所谓追求。他困惑着,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一种不满的讶异,以及一种看待赌气小孩的意味。
他并非是对的,这44年是他的人生,是他在此间小小发廊十余年的人生;但他也是对的,当我进入社会以后,我还有资本理想吗?